俯瞰池州城區高樓林立,生態美景如詩如畫。本報通訊員 何建民 攝
大江大河小城市。
構建新發展格局,長江沿岸中小城市如何成為一支向上生長的高質量發展“新勢力”?他們如何倔強成長、頑強逆襲?
帶著這樣的疑問,把目光投向池州:生產總值增速連續7個季度居安徽各市前兩位,同樣也在41座長三角城市以及長江經濟帶所有城市中增速靠前,制造業占比持續較快提升,半導體產業“十年磨一劍”。
今年前三季度,池州市生產總值同比增長7.5%,連續3個季度保持在7%以上的較快增長區間;規上工業增加值增長9.7%,居全省第2位;固定資產投資增長15%,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增長13.5%,均居全省第1位;進出口總額增長12.2%,居全省第5位。
近期,“安徽日報高質量發展調研行”來到池州市,與池州市傳媒中心組成聯合調研組,進行為期兩周的深入調研,探尋這個常住人口130余萬的小城市“向上的密碼”。
“新道超車”之勢
——小城市變得“能打”,有一種怕被“落下來”的強烈危機感
身處今天的中國,最容易把人帶偏的往往就是自認為很篤定的慣常印象,比如三四線城市談不上有太多活力,生活可以說閑適也可以說平淡,來到這里,就是選擇“逃離北上廣”的躺平人生。
當我們對安徽池州進行了為期兩周的調研之后,一個篤定的結論是,這些看上去很篤定的刻板印象錯了。
今年是改革開放45周年。40多年來,一線城市、新一線城市以及省會城市、強二線城市等梯次發力成長,為中國經濟發展注入綿綿動力。
現在,這種梯次成長規律正在向更深更廣拓展。
安徽池州等三四線城市,近年來讓外界稍感突然的發力,帶來一個深刻啟示:在構建新發展格局、邁向共同富裕的進程中,中國三四線城市的發展天花板正在被不斷抬高,正在成長為中國經濟接續性、持續性并且分布更加廣泛的發展極。這不僅將讓這些城市的人們生活得更好,更讓中國經濟擁有堅實而有韌性的底座。
這種態勢,即便經受疫情沖擊也未止步:擁有130多萬常住人口的池州市,正是在2022年完成了生產總值超過1000億元的“關鍵一跳”,人均生產總值也超過1.2萬美元,比安徽全省平均水平高出1000多美元。
疫后經濟恢復的波浪式前進過程中,池州也展現了穿越起伏曲線的穩健。
即便是在長三角這個頂流板塊中,池州也是增長最快的城市之一:上半年長三角41座城市中,池州增長速度居第7位。2022年,這個排位曾一度攀升至第2位。
這背后,有著什么樣的底層邏輯?
大江大河小城市——在全國293座地級城市中,從這個視角才能更快地聚焦到池州。長江金沙江段以下的20多座地級城市中,人口在100多萬規模的城市只有4個。
池州的存在感有點“難以描述”。不僅小,工業基礎薄弱,新中國成立之后經歷“兩撤三建”。盡管最早建制于唐代,卻成了安徽最年輕的地級市之一。用池州的同志的話說,“幾乎沒積累什么家底”。
但池州并不“喪”。這幾年提出了咬定在安徽省“增速居前列,人均爭上游”的發展目標。
池州的同志說,池州雖然是小城市,但位居長江經濟帶同時又處在長三角范圍內,是經濟發展的黃金地帶,完全有條件發展起來。
池州也有自己的比較優勢,有6個省級以上開發區,在今天沿海一些大城市發展空間緊張到“進一個項目必須出去一個項目”的騰籠換鳥、“零地開發”現狀下,這種發展空間價值日益凸顯。
與很多地方提出的“換道超車”“彎道超車”相比,池州更像是在“新道超車”——
正因為工業底子薄,所以也沒有多少包袱,新培育引進的產業項目層次相對較高,集中在半導體、新材料、節能環保、新能源汽車零部件等行業,新興產業占比較高、增長空間更大。
這種以“新”見長的新型工業化,主導帶動著新型城鎮化、農業現代化,成就了具有爆發力的發展態勢。
今年上半年,在長江經濟帶所有城市中,池州市的經濟增速居第8位。
但壓力也隨之而來。池州的同志坦言,目前環境下,城市發展你追我趕、交叉前進態勢比任何時候都激烈。“有時起來也快、下去也快,一個環節沒趕上,就在比較長時間內被落下來,所以,現在天天琢磨我們的短板弱項。”
流域經濟中有一個“點—軸”發展模式理論。放眼全球大的流域經濟發展歷程,多是由一些有影響力的城市“點”上興起,再帶動流域產業和城鎮體系“軸”向延展,實現整個流域的騰飛。長江經濟帶目前也在全力“跑通”這樣的模式。
在這一態勢下,池州的發力或許正在打開新的想象空間:小城市的發展當然要吸納大城市的要素、接受大城市的輻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一定是“跟班小弟”。
他們有獨特優勢、發展空間、清晰路徑,更有怕被“落下來”的強烈危機感。所以,他們正在變得“能打”,并且在實戰操盤中逐步摸索出一套屬于自己的打法。
截至2022年,中國大陸有691座城市,其中城區人口規模50萬至300萬的城市數量為193個。當他們更有“狼性”、更能打且找到有效打法,進而不甘落后地與更大的城市大體同步邁向現代化,這不僅是時代之幸、國家之幸,也是全球現代化進程中的嶄新圖景。沒有什么比這一點更能激勵人們去發現、去挖掘像池州這樣的小城市的“打法”。
產業“芯火”
——次優選擇+不折騰,小城市新質生產力“破殼”
安徽省半導體產業這幾年在全國異軍突起,長鑫存儲以及在科創板上市的中國大陸第三大晶圓代工企業晶合集成都是標桿企業。合肥是安徽半導體產業的中心,而池州是重要的副中心。
時下大中小城市都想搭上半導體產業這趟車。熱衷于“講故事”的人也多了起來,也不斷有城市“入坑”。
九華恒創私募基金管理有限公司是池州經開區發起設立的半導體行業私募股權投資基金的管理機構。總經理盧勝一大量接觸各種各樣的團隊和項目后,一個最大的感慨就是,太多“走江湖的”都想著利用小城市發展半導體產業的迫切心情來講故事“套利”,套取資金補貼后拂袖而去。
“他們認為三四線城市很少有半導體產業的明白人”。
但池州不缺“明白人”。池州的同志說,很多事想明白了,也就能干得明白,不折騰。半導體產業符合池州這座環境優美小城市的氣質,發展有一定的基礎。雖然不是在我們手中破題,但既然是我們確定的首位產業,理所當然要接續發展好。
池州人還明白:小城池州無法和深圳、蘇州這樣的城市比,他們可以直接投資引入高校研發機構、直接投產業化早期的原創技術,我們只能做次優選擇。
這種次優選擇,體現到池州半導體產業布局的“三個優先”上:技術經過市場驗證的優先、產品有成熟市場渠道的優先、細分市場規模大的優先。
池州經開區是安徽省級戰略性新興產業集聚發展基地,預計2023年實現年產值210億元,同比增長約22%。不僅有了規模,也形成了半導體分立器件、封裝測試為特色優勢,逐步構建涵蓋IC設計、晶圓制造、封裝測試到終端應用的產業鏈條。
走到今天200億元產業規模,池州花了整整十年時間。
2013年,因為被在池州做企業的胞兄說服并答應投資,安徽樅陽人汪良恩帶著在功率器件領域成熟的技術和運營經驗來到池州,創辦安徽安芯電子科技有限公司,成為池州第一家半導體企業。
如今,安芯的功率器件不僅進入通用電氣、蘋果等大廠的供應鏈體系,也是寶馬、奧迪等著名汽車品牌的點火器芯片的主供商。
2014年,另一家半導體企業華宇電子從深圳遷至池州。當時,池州當地政府代建了標準化廠房,企業直接“拎包入駐”。
與做分立器件的安芯電子不同,華宇電子專注于做芯片封裝測試,成為池州市半導體產業鏈上又一關鍵企業。
如今,華宇從當初的小苗長成大樹,當初只有一套簡單設備和10多人的團隊,如今已經擁有5條生產線,先后自主開發完成30多項科技研發攻關項目,并達到先進行業集成電路封裝測試水平。
“新質生產力”近期受到高度關注,這當然也是小城市發展必需的“升維突破”。池州半導體產業一直努力把“次優選擇”做到盡可能好、盡可能完善,印證了這是一條可行路徑。
有人認為池州半導體產業“層次不高”。但做產業,說到底不是為了和誰比高低,而是為了滿足市場需求,能切入需求持續增長的領域并且扎下根去,就是最根本的突破。
半導體產業不僅僅只是備受關注的高線寬要求大規模集成電路,更有應用需求幾乎無處不在的分立器件。MOSFET(金屬氧化物半導體場效應晶體管)、IGBT(絕緣柵雙極晶體管)等就是當下應用最廣泛的功率器件,是汽車、光伏、工業控制、消費電子等領域必不可少的元器件。這正是池州半導體產業的突破口所在。
這做起來很難。車規級芯片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性必須100%可靠。在175度的高溫下連續運轉2000個小時,100萬顆器件中不能有一顆失效。
在半導體產業領域,這當然算不上很高的產業層次,但也照樣存在“卡脖子”環節,比如IGBT的引線鍵合機目前全球只有兩家企業能生產。而這個領域,池州也正在引進技術團隊實現突破,這就是通常所說的“補鏈強鏈”。如果沒有產業基礎,這樣的項目顯然無從談起。
汪良恩辦公室書架上,最醒目的是一個晶圓項目的文件夾。晶圓是半導體器件的襯底,碳化硅作為第三代半導體襯底材料更適合制造功率器件。一條碳化硅晶圓生產線投資在15億元,這個項目可以柔性兼顧硅晶圓和碳化硅晶圓生產,也是池州市完善半導體產業特色化布局的重大項目。
十年后回顧起來,當時來池州這個半導體產業零基礎的地方“拓荒”,確實是需要勇氣的。汪良恩說,自己的創業經驗和技術支撐是基礎,池州市委、市政府的決心和誠意也打動了他。
小城市對好企業呵護有加。華宇電子總經理彭勇說,半導體作為池州首位產業,市委書記擔任產業鏈長,建立了微信工作群,有問題就可以反饋給書記、市長。
這種頂格推進,讓企業家感到自己的企業“能見度高”、更受關注。但同時也有壓力,企業的發展如果沒達到預期目標,“都不好意思見領導了”。
人才和資本,是發展高端產業必須邁過的兩道坎。
小城市家底薄,除了精打細算外,還得會用市場化的打法,用好資本的力量。
盧勝一就是池州通過獵頭從上海招引來的專業投資人才。他把做產業投資比作“種莊稼”,遴選投資項目就是在“種企業”,在小城市能以專業眼光“投”出一批企業,更有成就感。
池州這樣的城市吸引優秀的青年人才并不容易,但盧勝一說,自己孩子大了,現在基本上不怎么回上海,池州環境好、空氣好,人更放松,是四五十歲“中年大叔”喜歡待的地方。
這不是玩笑話,這個年齡段正是專業人才“當打之年”,又不需要太多顧及大城市優質的教育醫療資源。像池州這樣風光秀麗的小城市,只要提供足夠的舞臺,反倒有自己的獨特優勢。
池州半導體產業的舞臺正在變大。
這幾年,陸續有半導體封裝、裝備、存儲等項目落戶池州。盧勝一說,一開始因為池州小、沒名氣,很多項目團隊在投資談判中并不看好、條件要價都很高,但最終談了一圈回來還是選擇了池州。
因為這里有產業基礎、有配套、有氛圍,和“對的人”一起做事,才能把事情做對、把企業做好。
“種子選手”
——小城市也能構筑讓企業家放開手腳的大平臺
回顧在池州的8年創業路,安慶宿松人劉沛峰最自豪的是,這條路走對了。
2015年時,劉沛峰放棄了浙江溫州職業經理人的工作,拿著全部積蓄在池州的江南產業集中區創辦了安安新材科技有限公司,做鋁基新材料。“當時,這里晚上走路都會害怕,空空蕩蕩,連個吃飯的地方都沒有。”他就這樣成了這個新區最早的一批“本土企業”。
他趕上了由光伏、新能源汽車等產業拉動的鋁基新材料產業爆發的“風口”。但對于處于初創期且能不缺訂單的企業來說,周轉資金一定是最頭痛的難題。在安安新材急需資金時,集中區管委會給予了資金支持。
劉沛峰至今還記得江南產業集中區管委會一位領導的話:
“對于你們這樣的種子選手,只要我們有,一定全力支持。”
“只要我們有”,對剛起步的江南產業集中區來說,還有什么能比這句話更實在。
如今,安安公司已經成為蔚來、比亞迪、寧德時代、隆基綠能等頭部企業的鋁基材料供應商,產值持續翻番增長。
有經濟學家曾說,一定程度上,市場經濟等于自由價格加企業家。
城不分大小,貴在讓企業家放開手腳。小城市企業家資源稀缺,因此也更有意愿、更能聚焦,做得更好。
池州的同志說,發展快慢,與城市規模和體量大小沒有關系,再大的體量,只要有動能也能發展得快,再小的體量找不到動能也會很慢。
企業家是這個動能中的關鍵。
德國管理學家赫爾曼·西蒙在《隱形冠軍》一書中揭示,將近三分之二的隱形冠軍企業總部都位于小城市。
殷明亮創辦的鴻葉集團就是一家隱形冠軍企業,靠做竹制品出口一年能出口5000多萬美元。
竹子是多年可再生草本植物。鴻葉最牛的是能把竹制品做成和塑料制品差不多的價格,比如方便面的塑料餐叉一把7分錢,鴻葉的竹餐具可以做到9分錢,最近就有方便面制造企業去驗廠、洽談替換事宜。全國一年超過400億份的方便面銷量,如果全換成竹制品,對保護生態環境具有重要意義。
今年是殷明亮創業30周年,起步時是池州貴池區牌樓鎮的一家鄉鎮企業,以做冰棍用的竹棒起家。1997年搬到城區。
2003年“非典”疫情期間,他發給臺灣合作伙伴的三個集裝箱產品因為堆在碼頭時間過長發生霉變,他收到反饋后,又給對方重發了三箱產品,這讓對方大受感動,把更多的訂單交給他做。后來,他又抓住中東地區的人愛吃燒烤的機會,大量出口燒烤竹簽,這加快了企業的發展步伐。
2017年秋季廣交會期間,有歐洲客戶提出:越來越多國家實施禁塑限塑政策,鴻葉能否研發生產一款竹制吸管?這其實是一個世界級難題,當時只有一家日本企業嘗試在做,但無法一次打孔成形,只能用膠粘在一起,存在甲醛污染。
毛竹纖維紋理結構呈縱向排列、極易開裂,并且竹子糖分高,溫度高一點就會焦化。在毛竹片中間一次性實現6毫米至8毫米的無損鉆孔,全世界都沒有這樣的鉆孔設備,只能在全國四處尋找能夠研制此類設備的制造企業。
“先后請過4個博士團隊,花了1000多萬元,經歷過多次失敗。”殷明亮回憶,但他沒有放棄,經過兩年多鍥而不舍地“死磕”,最終找到江蘇無錫的平舍智能,這是一家專門研發制造非標準設備的企業,終于成功開發出一款可控制毛竹竹心受力面積的智能打孔裝備,鉆孔成功率可達98%。
目前,依托智能化生產線,鴻葉集團已建成全國最大的竹吸管生產和出口基地,年加工量10萬噸,銷往全球110多個國家和地區。
殷明亮沒有停下腳步,他在池州高新區又拿了240畝地,“把身家性命搭上去”建設了全新的生產基地。
根據最新政策,他前幾年拿地的土地款最近正在退還。殷明亮說,這讓他“很意外”,同時也確實感到輕松不少。
無錫的平舍智能因為和鴻葉集團的這次深度合作,也選中池州建設占地50畝的智能化裝備產業園。
平舍智能運營總監陳旭東說,無錫地價是池州好幾倍,房租也在兩倍以上,用工成本也高20%以上,再加上池州產業發展具備一定基礎,所以,公司決定在池州建設產業園。由于公司具備提供成套裝備能力,還能吸引更多穩定的合作企業落戶池州。
鴻葉集團和平舍智能的合作故事揭示出,現代制造業的供應巢邊界持續擴展,供應鏈相互嵌入的網狀結構越來越精細繁雜。即便是看上去層次不高的產業,每一次升級可能都會帶來體系性牽動效應。而企業家就自帶這種“體系效應”。
弘揚企業家精神,絕不只是讓企業家獨舞。讓企業家放開手腳發展,更不是松開支持企業發展的有形之手。
在池州東至縣,一個園區管委會“三度搬遷”的故事廣為人知。
3年前,位于東至經開區的華爾泰公司,準備新上一個年產1萬噸的嗎啉項目。然而,新項目選址毗鄰華爾泰的辦公小樓,安全距離難以達標。
當時,恰逢華爾泰在走上市流程。此時項目遲遲不能上馬,企業發展就會面臨重大危機。
難題該怎么解?就在企業一籌莫展之際,經開區管委會做了一個企業想都不想的決定:把管委會的辦公場地整體轉讓給華爾泰使用。
近3年來,經開區管委會帶著10個部門、70位工作人員,輾轉租用了3處辦公場地。最擁擠的時候,8個人擠在1間辦公室里,規劃建設圖紙等資料堆得人下不去腳。
對此,華爾泰公司黨委副書記紀干平有個精當的比喻:企業像是市場紅海里的一條魚,這是給了保護企業的一塊最硬“鱗片”。
2021年底,華爾泰的新項目順利投產,去年產值達到22億元。上市之后,華爾泰又在東至縣不斷追加投資,總額度超25億元。
不說怎么不行,常想怎么能行。這是池州上下常提到的一句話,也是一句大實話。
企業家面臨的難題,有時很小,有時復雜。不幫企業家辦,一句不行可能就讓一家企業發展卡殼。努力幫企業家辦好了,解決的難題越復雜,成長的機會和空間就越大。
小城市企業家不多,把每個選手都當成種子選手,每個選手也都有機會成為種子選手。這樣,即便產業底子再薄,也能在各個賽道上逐步積累起產業實力的“板凳深度”。
“拄拐者”事竟成
——擺脫小城市發展的“推繩子效應”之困
現實中,不少小城市發展容易陷入“推繩子效應”的困境。城市不大,不太受重視,外界也不太關注,很容易形成根深蒂固的邊緣化意識。產業發展不足,市場發育不充分,對干部隊伍的專業化能力要求不高,發展愿望和進取意識也隨之衰減。
這使得很多小城市在推動發展時,往往就像推一根繩子,花了很大力氣,但沒有太大動靜。
池州的同志說了一個很到位的觀點,經濟結構對干部結構影響很大。
一座城市,各級干部親身經歷了經濟發展、產業升級帶來的城市面貌變化,市場觀念、開放理念、進取意識的“整體水位”都會相應抬升,這是經濟發展與干部隊伍成長相互促進、相互成就的過程,也是逐步擺脫“推繩子效應”的過程。
池州經開區經濟發展局局長張典親身經歷了這種變化。他是一名“80后”,曾經在市發改委工作,算是搞經濟的專業干部,也算年輕。即便如此,他也坦言,前些年一談到發展產業,還是多在火電、水泥等項目上打轉轉。
“現在對產業的認識比前幾年提升了幾個層級。”他說,池州的非金屬礦資源豐富,像白云石儲量就有30億噸,但以前談白云石資源開發,覺得能把白云石粉末磨得更細就是很高的技術含量了,哪能想到會帶來材料產業的突破性變革。
白云石礦富含金屬元素鎂。鎂是一種輕質金屬元素,化學性質活潑,是合金材料的重要組分。鎂條在氧氣中燃燒,也是人生中最早背過的化學方程式。鎂合金正在催生新的材料革命,具有高強度、阻尼減震、生物相容性好等優勢,是航空航天、交通運輸、電子信息、能源動力、生物醫療以及重大基礎工程建設越來越離不開的重要材料。將氫氣吸附在鎂合金顆粒表面的氫氣固態儲存技術,能解決氫氣運輸難題,正在打開氫能利用的廣闊空間。
2020年,寶武集團考察組在全國各地物色鎂基新材料項目選址。3月份,他們來到池州青陽縣考察時,發生了讓考察團成員驚訝的一幕:縣里四大班子領導全部出面接待,但站在最前面竟然是一位拄著拐杖、打著石膏的人。一了解才知道,縣里的主要負責人腳崴得比較嚴重,但仍然一瘸一拐地出面與考察組洽談合作事宜。
后來,經過對資源、區位、交通等綜合因素考慮之后,寶武最終決定在這里建設安徽寶鎂年產30萬噸高性能鎂基輕合金及深加工項目,總投資148億元,是池州歷史上首個投資超百億元的重大產業項目,而當時青陽縣全年的生產總值才170多億元。
池州和青陽能不能“接得住”這樣體量的合作項目,包括那些曾經的競爭者在內,各方都在觀望。
寶鎂項目一年要用13億度電,而青陽全縣工業生活用電加到一起也就12億度。沒關系,青陽縣投入2.7億元,新建了一座220V輸變電站。
先通公路才能建設項目。當地又投了3億元,專門把國省干道連接到項目現場。
項目所在地離河流不遠,當地專門建設防洪排澇站和堤防工程,投入近3億元。
為了保障項目用天然氣的需求,當地又建了天然氣直供工程,投入1.2億元。
就這樣林林總總的投入,有需必應、豁出去地保障。
2021年12月28日,寶鎂輕合金項目開工建設。這一天,被中國工程院院士丁文江稱為“中國材料界值得紀念的日子”。
這個項目建成后,將成為全球規模最大、技術最先進、產業鏈最完整的鎂合金產業基地。達產后,可形成年產30萬噸鎂合金及零部件產能,年銷售收入超200億元、利稅超30億元,帶動就業超2000人。
“拄拐者”事竟成。小城市發展需要這樣豁得出去、敢拼能打的“小倔強”氣質。
小城市缺人才,會抓經濟、拼經濟的干部自然也不會多。池州市委組織部想了個招:成立一個工作專班,以不打招呼的方式,穿越重點項目建設全生命周期,以“問東家”“問大家”“問下家”的方式考察識別干部,希望發現更多在發展一線嶄露頭角的干部。
池州的同志說,全市有6個開發區和產業園區,有的是市里直管,有的是縣區管理。但在干部使用上,所有開發區干部都是由市委來直接統籌安排。
于是,逐漸形成了一個導向,那就是把“到開發區去”作為一種榮譽,看成是一種特別的信任和激勵。
友進冠華是池州最大的進口企業,年進口銅精礦40余萬噸,進口額約8億美元,占池州全市進出口額40%以上。其真正做到這一點,實際上只花了兩年多時間。
友進冠華總經理助理錢亞俊說,兩年前,因為流動資金不足,進口信用證授信額度有限,企業只能把30%的進口業務交給鄰省某國有企業代理。同時,為了緩解流動資金壓力,只能選擇將進口貨物暫存在保稅倉庫內。拿一批貨、交一筆稅,“因為賬上實在沒錢”。
有一次,鄰省的代理方突然要求友進冠華的進口貨物在外地報關并一次性繳納關稅。這樣一來,就需要全額帶款提貨,給企業增加了資金壓力。
池州的干部設計了一套“核心企業+供應鏈金融+保稅倉庫+政府協調”的新模式。
在這種模式下,銀行對池州建投公司進行進口信用證授信,池州建投以低成本資金進口銅精礦,放在池州本地的保稅倉庫內,再根據友進冠華的生產投料計劃銷售給友進冠華。
這波操作下來,“雙輸”的格局逆襲成了“四贏”——
友進冠華能以更低成本購買生產原料,解決了流動資金不足及供應鏈穩定問題;
池州建投開辟了全新的金融服務業務板塊,同時能夠服務其他進口業務,去年8個人創造了38億元營收;
池州的銀行體系通過金融資本與貿易產業有機結合,達成服務民營企業、服務實體經濟的目標;
池州市拿回了外貿主動權,穩住了進口及稅收。
當下城市發展百舸爭流,各有各的招數。小城市以不服氣的拼勁,想盡辦法出招,并且在實戰操盤中不斷更新專業儲備、拓展能力邊界,發展實力的“段位”自然也會隨之攀升。
“故事感”
——“令人向往之地”是小城市值得向往的未來
小城市在變快、變大。
更大的經濟規模、更強的經濟實力、更現代化的城市面貌,進而帶動各方面發展“水漲船高”,這是規律和路徑。但小城市有自己的發展邊界,她的未來不是變成大城市。
小城池州,該以什么樣的方式打開未來?
《池州市志》記載,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從宣州分出秋浦、南陵二縣,始置池州。
自此往前100年,梁武帝蕭衍長子蕭統就在這里編著《昭明文選》。蕭統愛吃這里的魚,“美其味而貴其水”,稱之為“貴池”。這就是今天池州市貴池區的由來。
100多年后,唐天寶八年(749年),詩仙李白首游秋浦,之后多次游歷。僅在此一地就寫下《秋浦歌》十七首詩。5年后的754年,李白登九子山后,與友人共同譜寫《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句》,成了九華山的“定名篇”。后來杜牧任池州刺史,又有了千古流傳的“杏花村”。這一切,成就了池州“千載詩人地”的底蘊。
今年2月,中國文物學會會長、故宮博物院學術委員會主任單霽翔考察池州老池口歷史文化街區時說,池州是個有故事感的城市,要發揮城市資源優勢,成為更加令人向往之地。
老池口街區位于秋浦河與長江交匯處。幾年前,這里還是一處三線廠廢棄的碼頭。如今,這里被建成開放的市民公園。1951年建設的老貴池茶廠坐落在這里,保存著世界上現存唯一的木質聯裝祁門紅茶生產線,是中國20世紀建筑遺產和國家工業遺產。
離這里不遠,就是池州城市規劃館,展示著池州建設“區位優越的濱江之城、自然秀美的生態綠城、享有盛譽的文旅名城、加快崛起的產業新城”的規劃愿景和發展成就。
各個時代的記憶交匯于同一時空,這或許就是最能在現代人心中“種草”的故事感。
正在規劃建設的東部產業新城,是這座城市“故事感”傳承綿延的新主場。
池州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副局長王永紅說,很多城市建產業新城,重點不在“產業”而在“造城”。池州恰恰相反,因為有了產業,才來建設新城。所以,與前些年涌動的“新城熱”相比,好像已經不是在“風口”上,但卻是水到渠成。
池州的經開區、高新區和江南新興產業集中區三個省級經濟開發園區均在城市東部,隨著各園區企業數量的擴張,這一區域已經集中了穩定的人流量,但老城區的各方面生活配套卻難以覆蓋。
江南新興產業集中區黨工委委員胡小藝說,集中區所在地原來是一個鎮,除了企業廠房,幾乎沒有任何娛樂設施。為了讓在這里上班的年輕人晚上能有電影看,集中區管委會自己掏錢建一座電影院。如果各方面生活配套盡快建起來,集中區吸引產業項目布局的能級會得到明顯提升。
產業先導拉動,新高鐵站等基礎設施布局牽引,新老城區水系路網同步貫通。
這不是源于人為造城的執念,而是一座小城市的自然成長。
思考小城市的未來,“千載詩人地”的池州無疑能提供最佳的切入視角。
山水池州,煙雨江南,這種獨特的山水人文滋養了池州人包容溫和的性格和相對開放、不排外的胸懷。這幾年隨著產業發展,很多外地人來到池州,都覺得待在這里很舒服,很快就能融入這個城市。
池州的同志說:“我們正在對文化遺存進行全面摸底,把資源先摸透,掌握在手上,這些最寶貴的東西一定要保護傳承好。”
在這方面,池州做到了一脈相承。自從2000年撤地設市以來,連續制訂實施了5個“五年規劃”,但每一次規劃都把生態綠色作為戰略目標。
池州人對生態環保似乎都有這么一種天然執念。
15年前,從池州走出的海歸博士劉屹,因為注意到當時國內日益嚴重的汽車尾氣污染問題,感到國內的環保產業應該要大發展,毅然辭去國外的高薪工作回國創辦了艾可藍環保公司,專注汽車尾氣處理領域。
如今艾可藍已經是創業板上市公司,全國首批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然而,走進公司廠區,并沒有玻璃幕墻的辦公樓、精致修剪的大草坪,辦公室仍然使用著創業當年的辦公桌、空調、打印機,保持著創業“理工男”的氣質。
這種氣質更體現在艾可藍在技術研發上卻舍得花大錢。公司研發人員超過200人,占總人數的30%。2022年營業收入8億元,研發投入就占到10%以上。
“千載詩人地”的本底,疊加“理工男”式執著,一座城市的“有趣有內涵”正在散發。
南京的李鳳寧老人年近花甲,從2017年以來,他們一家三口連續13次到池州石臺縣大山村的“珍硒山莊”短住,每年2次,每次一周左右。
他說,大山村山色優美,水質尤佳,適宜休閑養生。沒有一條廣告,游客口口相傳,直接微信訂房,大山村在南京的老年游客里擁有良好口碑,大家常常組團前來旅游小住。
獨特而有趣的地方,就會有這樣的“鐵粉”。
小城市不像大城市那樣走路帶風、自帶流量。但小城市有自己的故事感,“令人向往之地”的未來更值得小城市向往。
這事關小城市甚至更多城市的未來。
( 安徽日報報業集團、池州市傳媒中心聯合調研組)
(執筆:胡 旭 王弘毅 方 舢 張理想)